据《水法要略》记载,百年前先民在此建村时,并非单纯依赖地表水。他们发现山谷下方存在一条活跃的地热通道,能激活深层微生物群落,进而提升土壤肥力。于是设计了一套“活水养土”系统:通过龙骨水车提水,经由特殊陶管导入地下网络,最终汇聚于祠堂上方悬浮的菌球——那是一团由远古真菌与矿物结晶共生形成的生物聚合体,当地人称之为“地心之眼”。
只要水流畅通、温度适宜,菌球便会释放有益孢子,净化水质、促进根系发育,使作物产量倍增。可一旦中断,菌群退化,土地便会逐年贫瘠,直至无法耕种。
导流线成型了。水从河道起点出发,经过七道弯渠,最终流向祠堂上方悬浮的菌球。
他回到水车旁,再次推动摇杆。
这一次,主轴转动顺畅了些。轮体慢慢旋转起来,竹筒依次浸入河床新开的渗水口,提上来时带着浑浊却流动的水。水流顺着槽道奔涌而出,汇入主渠。起初只是细流,随着水车加速,水量越来越大,形成一条不断输送的水带。
第一股水冲进系统时,陈砚站在检修台上没动。他听着管道里的声音,看水流速度,判断有没有堵或塌。耳朵贴在金属管壁上,捕捉每一丝异常。直到第七个监测点传来稳定的哗啦声,他才点头。
水,正在往目的地去了。
可就在水流接近祠堂区域时,空中的菌球突然扭曲变形,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,全都张着嘴,无声嘶吼。那些脸有老有少,有的眼熟,有的陌生,却都透着同一种绝望。一道黑色屏障从球体外围展开,像油膜浮在空气里,泛着诡异光泽。水流撞上去,立刻被弹开,四散流淌,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。
陈砚皱眉,快步走向最近的调节阀。
他蹲下探手进水流,一碰就察觉不对——太凉了,不到二十度。他想起父亲育秧时总说“热气护根”,泥温必须三十度以上秧苗才能活。眼前这水,连土地都唤不醒,更别说触动那神秘的菌球。
他赶紧拿出保温布裹住关键管段,防止热量流失。又从腰间小袋掏出一小包C-Y稻粉——他自己调配的复合添加剂,主要成分是从特殊水稻提取的酶蛋白和微量放热矿物质。粉末遇水溶解,释放微热,同时抑制菌丝乱长,避免反噬水流能量。
这是他唯一能用的办法。
十五分钟后,他再测水温。三十六度五,刚好达标。
他打开主控阀。
水流再次推进。
这一次,黑色屏障出现裂纹。当第一滴温水触到菌球表面时,“嗤”地一声蒸发,像冰雪遇火。人脸扭曲得更厉害,嘴巴张得近乎撕裂,却依旧无声。水流顺势涌入,顺着球体沟壑往下冲刷,像是给干涸已久的器官注入生命之液。
菌球剧烈震颤,内部光影翻腾,忽明忽暗,仿佛无数记忆在奔涌、碰撞、燃烧。
忽然,一团泛黄的羊皮卷从核心浮现,悬在水雾中。上面写着“以魂换力,永镇东南”。落款处有个模糊印章,图案似龟非蛇,缠绕着符文。那是百年前先民为保水源稳定,与未知存在立下的契约。他们献祭守护者的灵魂,换来土地丰饶。
还没等他反应,一个人影从水雾中走出。
是周映荷。
她穿着旧式工作服,灰蓝色布料洗得发白,袖口打着补丁。手里捧着另一份完整的契约正本,封面有虫蛀痕迹,边角焦黑,像是经历过火灾。她一句话没说,低头看着纸,轻轻吹了口气。
纸张无火自燃,火焰淡青,烧得极快,灰烬化作细小光点,飘落沉入地底。空中短暂浮现几个残缺字:“约断则脉通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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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抬起头,看了陈砚一眼。
那一眼里没有悲伤,也没有告别,只有一种彻底释然的平静。她的身体开始变淡,像风中的雾气,轮廓模糊,最后只剩下水面倒影停留片刻。倒影中的她双手捧书,指尖滴下一串水珠,每一滴落下,都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波纹。
陈砚没叫她名字。
他知道,她不会再回应了。她是上一代守脉人,也是最后一个签下契约的人。三十年前,她代替全村签了名,把自己的意识封进菌球,维系这条濒临断裂的水脉。而今,契约焚毁,束缚解除,她的使命结束了。
他转身检查导流情况。水流已突破屏障,持续冲刷菌球。球体缩小一圈,人脸逐渐模糊,挣扎感减弱。地底传来细微震动,不再是痛苦抽搐,而是一种缓慢复苏的律动,像大地的心跳找回节奏。
他拿出笔记本,在最后一页写下:“三月十七,晨六时四十分,龙骨水车重启,导流成功,水温达标,契约焚毁。”
笔尖顿了顿,他又补了一句:“赵家机械响应正常,系统联动无误。”
远处,最后一节管道完成对接。整条导流线贯通,水流提速。水车轮体越转越快,竹筒提水频率加快,河床下的暗泉被彻底激活。原本干涸的支流也开始汩汩冒水,岸边枯萎的芦苇竟抽出嫩芽。
陈砚站在检修台边,望着奔涌而去的水流。汗水顺着额角滑下,滴在脚边铁板上,发出轻微“啪”声。阳光洒在肩头,暖意真实可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