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还没完全亮开,田埂上的露水窝在草叶根部,像还没睡醒。陈砚蹲在界碑旁边,手指上还沾着昨晚挖出的刻字竹片留下的东西。竹片断口渗出来的荧光液体早渗进土里了,可他手掌心好像还留着那股温温的、流动的感觉,就像土地在轻轻喘气。他没再看那残卷,直接把它贴在胸口,衣服下面那片不是纸也不是帛的薄片乖乖地贴着,像一块睡着的骨头。
他站起来,把竹片小心用手帕包好,塞进工装裤的内袋。那口袋边上的线头又开了一寸,里面深蓝色的布露出来了——那是父亲当年亲手剪裁、缝补留下的痕迹。他没管,转身朝着育秧棚走去。恒温箱的玻璃罩上有好多水珠,箱子里三排抗旱稻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,根尖缩成一团,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了生长的喉咙。
他正准备打开数据记录仪,远处传来履带压着碎石的闷响。
赵铁柱站在田埂另一头,推土机停在界碑前面,履带压着一块烧焦的竹片残渣,半截“地脉不可断”的刻痕被压进泥里了。他穿着满是油渍的工装,袖口卷起来,胳膊上一道旧疤露出来,还有半枚嵌在皮带扣上的青铜铆钉,上面刻着“赵氏水利七代”六个小字。他没戴手套,手里捏着一张纸。
陈砚脚步没停。
赵铁柱把手里的纸扬了扬:“陈砚,你这四年大学,就学了这个?”他当着几个路过村民的面,把那张农学本科毕业证书对折,再对折,然后使劲一撕。
纸张裂开的声音脆生生的,就像稻秆在旱季折断。
“科学?你爹守着这块破田,最后不也死在沟里?”他把碎片扔向风里,有几片打着旋儿落在陈砚脚边,“你回来,就是接着演这出悲剧?”
没人说话。几个村民低着头走开了,脚步还加快了。晨风把证书的碎片吹起来,有一片擦过陈砚的鞋面,停在烧焦竹片旁边。
他没弯腰。
赵铁柱盯着他,眼神里又有轻蔑又有试探,像着了火:“你信纸,我信铁。从今天起,这条沟,归我赵家挖。”他抬脚,靴底碾过界碑上模糊的刻线,“我要在这儿建液压分水阀,明晚开工。”
陈砚终于蹲下,一片一片捡起证书的残角。纸薄薄的,边儿参差不齐,就像被野兽啃过。他没看赵铁柱,把碎片叠整齐,塞进工装裤口袋,压在那块蓝布上面。然后站起来,走进育秧棚,把门关上。
棚里恒温箱的显示屏还是一条直直的绿线。他盯着看了三秒,伸手拔掉电源插头。
雨是半夜来的。
陈砚被胸口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弄醒了。残卷贴着皮肤,像一块刚从灶灰里扒出来的炭。他一下子坐起来,窗外雷光一闪,照亮了田埂中间一条新挖的深沟——赵铁柱的推土机停在沟尾,履带还沾着湿泥,驾驶座没人。
他光着脚冲进雨里。
沟有三尺深,两尺宽,正好横在陈家田块的排水主线上。原本地下暗沟的水流方向全被截断了,雨水在田角积起来,都漫过第一垄秧苗的根部了。他蹲在沟边,三根手指插进泥里——食指感觉湿乎乎的,中指有点费劲,无名指几乎碰不到下面流动的东西。他掏出笔记本,借着电筒光写下:“土流受阻,东南向压强异常,疑似暗沟位移。”
雨越下越大,沟底的积水开始变得浑浊,翻起波浪。他盯着那水流,突然想到了什么——残卷的热度跟着水流的节奏一会儿高一会儿低,好像在回应一种被撕开的跳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