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,在翊坤宫的金瓦之上肆意翻卷,旋出一团团朦胧的白雾。
风势猛烈,吹得檐角的鎏金铜铃不堪重负,冻成了冰坨子。宫人们清晨需手持裹着棉絮的长杆,小心翼翼地轻敲,那铃舌才会勉强恢复摆动。
正殿前的汉白玉月台,被特意泼水成冰。工匠们巧妙地在冰面上浇铸出蟠龙纹,栩栩如生。
郑贵妃喜爱热闹,时常在此观看小太监们因在冰面上行走不稳而摔得四仰八叉,每当这时,她总会发出清脆的笑声。
东配殿的窗棂糊着高丽贡纸,透过纸张的天光被过滤成青灰色,洒落在殿内十二架苏绣屏风上,让屏风上绣着的百子图忽明忽暗,那些孩童的神态仿佛也在这光影变幻中灵动起来。
青砖之下,地龙火道隆隆作响,里面燃烧的是从西山运来的松木劈柴。整个后宫,惟有翊坤宫享有这等殊荣,就连皇后所居的坤宁宫,也只能使用煤块取暖。十二个错金螭纹铜炭盆沿着墙壁依次排开,盆中银丝炭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,溅起的火星,落在波斯地毯上织金的葡萄藤纹样间,转瞬即逝。
南窗下,一只精美的珐琅熏笼正蒸着沉水香,袅袅白烟顺着窗缝缓缓外渗,与檐角冰挂遇暖后呵出的白气相互交融,渐渐融为一体,模糊了窗内窗外的界限。
郑贵妃斜倚在紫檀雕龙榻上,一件雪狐裘随意地搭在腰间,露出下面的胭脂红织金马面裙。
虽已过三十岁,郑贵妃却依旧生着如少女般细腻光滑的肌肤。此时,那冻玉似的指尖正把玩着一串从暹罗进贡而来的佛珠,佛珠在指尖轻轻转动。
郑贵妃长着一张鹅蛋脸,黛眉入鬓,眼尾用螺子黛精心勾出上挑的弧度。眸光流转间,时而似嗔,时而似笑。唇上的胭脂是用凤仙花汁混合珍珠粉特制而成,在烛火的映照下,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“陛下瞧这冰嬉图可有趣?”
郑贵妃忽然支起身子,云鬓间的金累丝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作响。伸出葱白般的手指,点向墙上新挂的《瀛台冰戏图》,腕上的翡翠镯子不经意间磕在暖炉罩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如磬音般悦耳。
贴身宫女见状,急忙捧来鎏金手炉,想要为她取暖,却被她轻轻扬袖推开。石榴红的广袖滑落半截,露出她小臂上刺着的淡青缠枝莲图案。
万历帝裹着玄色貂氅,蜷缩在圈椅里,他已然四十五岁,面庞浮肿而苍白,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,拇指上的玉韘,早已被摩挲得温润透亮,此刻正烦躁地叩击着案头的水晶镇纸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听到郑贵妃娇柔的话语,万历帝勉强抬眼望去。只见那抹胭脂红在雪色狐裘间格外夺目,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。
“爱妃近日倒清减了。”
万历帝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,带着一丝痰鸣。说着,伸手想要揽住郑贵妃,却不小心将织金龙纹袖口扫翻了青花缠枝莲药碗。
褐色的汤药洒在波斯毯上,迅速泅出一片狰狞的痕迹。
当值太监见状,立刻扑跪着上前擦拭,却被万历抬脚踹在肩头:“滚出去!把赵太医院正给朕叫来!”
“是!”
太监捂着肩头,满脸惊恐地退了出去。
郑贵妃袅袅婷婷地挨了过来,伸出冰凉的指尖,轻轻抚上万历滚烫的额头:“何苦跟奴才置气。”
发间散发着茉莉香油混合着独特体香的气息,这股熟悉的味道袭来,让万历恍惚想起二十年前初见时的场景。那时的她,也是这样攀着撵轿帷幔,笑语嫣然间将一枝带露牡丹掷在他的龙袍上,从此走进了他的世界。
“臣妾新谱了支《折红梅》,陛下可要听?”说着,郑贵妃不等万历应答,便已起身取过螺钿紫檀琵琶。戴上金镶玉甲套,轻轻划过冰弦,一阵破空之音骤然响起,惊得梁间的白鹦鹉扑棱着翅膀。
万历望着她低垂的脖颈,透过那如雪般的肌肤,能隐约看到下面淡青的血管随着曲调微微颤动。不知为何,他忽觉眼前的这个女人,像一条艳丽却危险的竹叶青,明知靠近会有危险,却依旧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。
西梢间的鎏金铜漏壶指针缓缓指向申时三刻,郑贵妃忽地停止了弦音:“听说福王昨儿在文华殿作《雪赋》,把翰林院那帮老学究都比下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