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这会儿,阿嫖才感觉到身体各处迟来的疼痛,火辣辣犹如鞭刑。
风暴期间,所有人都努力把自己固定在床板上,但期间整条船都被不断抛起、摇摆,仍难免撞击、拖拽,所有人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。
还有的水手和杂役磕破了头、摔断了腿,都需要尽快治疗。
大约两个时辰后,人员和物资清单就汇总上来。
除了失散的那条船之外,还有四名水手下落不明,极有可能在风暴中失足落水,想来凶多吉少。
倒是物资,颇为乐观
此行共有三条大船,为分担风险,每条船上的物资都根据人数来,再比实际需求高出约莫两成,纵然一条船失联,其余船只上的人也不必等死。
阿嫖早在出行前就特意针对可能发生的风暴倾覆等问题,对船舱进行过重点加固,而且还大量应用了刚问世不久的橡胶做缓冲,所以他们这两条船上的物资大部分都得以保存。
尤其是最重要的淡水资源,都装在包裹着橡胶皮套的大木桶里,损失不大。
阿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,振奋人心的机会。
于是她迅速跑到甲板上,宣告了物资的充足。
在这个关头,任何一点好消息都能带来星火燎原般的巨大回应。
霎那间,所有人都爆发出剧烈的欢呼,方才低落的情绪也为之一振。
风暴来临时,天昏地暗,度日如年,所有人都不确定灾难究竟持续了多久,只知道很累,太累了。
但好多人都睡不着。
只要一闭上眼,仿佛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滔天巨浪倾轧下来,粉碎一切。
阿嫖长久地大睁双眼,分明身体极度疲惫,但精神却没有一刻放松。
船上空间有限,也为了相互照看,她跟董娘同住一间。
此时,两人都能听见彼此清晰的呼吸声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董娘小声问
“我们会死吗我们还能回家吗”
阿嫖眨了眨眼,摇头,“不知道。”
她听到董娘的声音微微发颤,其实就连她自己,也有点怕。
怎么能不怕呢
这可是大海呀
只是短短一瞬,就轻易撕碎了三千多料的大船,吞噬了几百条人命
船队的一千多人,没人敢说自己不怕。
此乃人之本性,并不可耻。
恰恰因为知道怕,才会更谨慎。
恰恰因为知道怕,如此挑战才更叫人敬畏。
董娘吸了吸鼻子,忍住了没哭。
她似乎翻了个身,“你后悔过出来吗恨过朝廷不支持吗”
阿嫖的脑袋有瞬间空白。
她沉默许久,也侧过身,隔着小窗外倾泻而下的洁白月光,注视着对面床铺上董娘惊魂甫定的脸。
“可能短暂地后悔过,但是如果不出来,会后悔一辈子。”
董娘一怔,扑哧一声破涕为笑。
她记得这句话,是当初孔植求亲时,自己劝说阿嫖的。
董娘这一声笑,直叫阿嫖也不禁跟着笑起来,连日来的沉重似乎也淡了些。
“至于朝廷支持与否,其实根本不重要。”
因为大海就是如此,风险并不会随着船的数量增多而有所降低。
难道来一千艘船,就能压得住这巨浪了么
甚至如果朝廷支持,亲口指派,这个船长就轮不到她做了。
哪怕她在这里面贡献再多,回头功劳也可能被别人抢走。
思及此处,阿嫖忽然久违地感到委屈。
好难啊,真的好难。
真的很不公平。
并不是说这种危险的事情交给男人去做就公平,只是“一介良民被逼无奈杀人自保”与“天生喜欢滥杀无辜”,能一样吗
“我有的选,我自己主动愿意走这条路”,和“我没得选,不得不冒险走这条路”能一样吗
所有人都知道,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。
因为有的人天生有得选。
而有的人,没得选。
董娘光脚下地,沐浴着月色爬到阿嫖的床上,努力模仿儿时董芸安慰她那样,搂着阿嫖的脊背,轻轻拍打,“你做得很好了。”
阿嫖用力抱住她,“不,是我们做得很好了。”
是啊,没得选又如何呢
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。
科举取仕又如何呢
三年一届三百进士,便是状元,大多也淹没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。